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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星人说：做不出美食，就毁灭吧 | 科幻小说
全文约20200字，预计阅读时间44分钟
画风一开始就不太对劲儿，世界主要大国的代表团跟外星飞船接触之后，传出了令人震惊的消息——“那个外星人自称宇宙美食艺术家，宣称自己播种了地球文明，这次是来收割地球……美食的。而且，他声称，文明的终极目标和灵魂归宿就是美食。”《开什么玩笑？跨越星海，就为了一口吃的？》《搞什么？终极目标和灵魂归宿是吃？简直是令人作呕！！》《绝望！外星人要来吃掉地球人了？！》自媒体纷纷义愤填膺地宣称地球人士可杀而不可辱，灭绝我们可以，但不能侮辱我们的智商！而更多的人担心的是，这个看起来不太对劲的外星人将如何收割地球的美食，以及，地球将会怎样。 但外星人并没有多解释什么，只是用一种蓝色的光线不断扫描地面。一天之后，随着剧烈的震动，一根直径超过10米的巨大合金柱状物从地底40公里处升起，顶破了两条地铁、挤断七八十条管道，毁坏了一条环城高速和五栋大厦之后，被收进了那艘飞船。尽管早已疏散，没有人员伤亡，但这毕竟不是小事。面对地球方面的询问，外星人只是回复了四个字：“回收数据”。 接下来的半个月，外星飞船以每天回收一根合金柱的速度光顾了地球一半以上的地区。而关于外星人的阴谋论也在不断甚嚣尘上——它到底在干嘛？那些真的是所谓数据？当它收集完之后，会对地球做什么？越来越多的未知积累成恐惧，越来越多的恐惧发酵为狂乱。终于有军队的指挥官崩溃了，反正新闻里说是崩溃了。一场规章严谨、有条不紊但又短促而猛烈的火力突击覆盖了离地30米悬停的飞船。在确认了空投的数吨氢氟酸无效之后，巡航导弹、反坦克飞弹、大口径自行火炮、坦克炮、火箭炮、自爆无人机，航空炸弹和弹道导弹轮番登场。有人计算过，5分钟内，爆炸物当量超过了两千吨。更别提最后的一颗十万吨级战术核武器收场。 烟尘散去，那艘飞船还是安安静静地悬停在那，仿佛一头大象面对一阵微风一般惬意，甚至回收“数据”的行动都没受一点影响。与此同时，整个地球的所有人类都听到了一个男女莫辨，悠远空灵，但懒洋洋的声音，用不紧不慢的调子点评道：“作为硫基生物的氢氟开胃汤，口味也太单一了，应该加点碳和硫调味啊。你们这样毫无口感和味觉层次，跟喝不加盐的奶油汤有什么区别？失败！“主菜采用的是硅基生物的传统吗？但金属种类太过单一，只有铜铁，用来调味的贵金属少得可怜，点睛用的重岛元素更是一个都没有！用你们的话说简直就是大饼卷馒头就着米饭一起吃，单调！失败！至于最后的甜点……用能量生物喜欢的聚变蛋糕还算有想法，但分量差了太多。只有氚，没有氘，更别提氦。至于味道……连点钴都舍不得放，太失败了！”最后他总结了一下，如果地球人的美食文化真的这么没前途的话，那么他不介意再重启一次，就像6500万年前重启了那个只懂得吞生肉的爬虫文明一样。 于是人类陷入了集体沉默，各地的绝望情绪开始蔓延。又过去了半个月，事情变得越发不妙。为了应对各地层出不穷的囤积和抢劫，官方已经宣布食物和饮用水开始配给。而各大信息平台上，各大国的逃亡计划已经被网友煞有架势地更新到了第七版，在这个时候，外星人传出了一个消息—— 在地球时间30天之后，它要举办一次“这颗星球有史以来最盛大的美食节”，希望全人类都能关注，它保证每个前来参加的人都能免费吃到爽。而这场美食节的开幕式将是一场美食艺术大赛，如果能出现“前所未有”的美食艺术品，那么作为奖励，它将把一份珍贵的礼物送给每个地球人。至于最终优胜者，将能在不影响地球文明发展的前提下获得一个愿望。此言一出，居然很多人真的开始相信这个外星人只是想弄点美食了。毕竟技术差距大到这种程度，搞暗度陈仓之类的缓兵之计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吧。外星人要在地球上办美食节了啊，父亲，你能想到这一天吗？…… 事情最开始的变化跟父亲所担心的其实差不多。我初一的第一天，每个同学都要上台介绍自己和自己的家庭。当我说出：“我的父亲是一个厨师”的时候，下面一片哗然。“什么？厨师？”“真的还有人在做厨师？!”“你家的店在哪里？我要去打卡！”……我能理解他们的猎奇，短短三四年时间，人类厨师剩下的就已经不多了。全自动AI厨师机可以复制每一道菜的做法，并通过个性化的大数据反馈不断优化口味，降低损耗，而且可以让你不管去哪，都能吃到最符合口味和饭量的食物，甚至价格都只有以前的一半！所以，99%的餐饮行业已经不需要人类厨师忙活一日三餐，而剩下的那1%，也只是需要最顶尖的厨师来进行产品研发，他们也不再叫厨师了，而是“美食研究员”。放眼全市甚至整个省区，可能也只有我父亲这个食古不化的老家伙，还坚守着一间角落里的小餐馆。当然，闻风而来的人还是很多的。可惜，他只会跟人说什么：“机器不懂火候，不懂调味，也不懂食材，它们甚至不懂到底吃是什么概念，只会重复！但真正的美食不是这样的！美食是艺术！是人世间最美好的一部分……”而如果客人只是为了拍照打卡而点菜，他就会生气地把他们撵出去，当然，也收不到什么钱。美食是不是人世间最美好的一部分我不知道，但他自己确实成为了这个颇具年代感景点的一部分，还是免费的那种。基本上，年少时就饱尝贫穷滋味的我，对他还是颇多怨念的。…… 作为亚洲顶尖美食艺术家，我毫无争议地成为了本次美食节的亚洲文明联合体代表。尽管还是对外星人的说法将信将疑，但上面还是承诺这次不用考虑预算，毕竟美食而已，再花钱又能花多少？把星星摘下来吃掉吗？30天，准备一份前所未有的美食并没有什么难度。难的是，要充分展示国家的实力，文明的底蕴和对美食的理解。毕竟在美食上，我们的对手不是外星人，而是其他三个主要文明联合体——欧联体、美联体和非联体。该怎么设计这道前所未有空前绝后的美食呢？我躺在椅子上陷入沉思，如果是你，父亲，你会怎么做？…… 事情起了变化，是从父亲对大量前来打卡的网红疲于应付，所以赌气地把菜单上的价钱都加了三个零开始的。一道菜卖一辆车的价，一桌菜足够市中心的一套首付，无论在什么时代，都是非常震撼的。更震撼的是，居然真的有人来吃。一开始是本市的首富，后来其他市甚至省里的首富也闻风而来，最后全国首富甚至还请了世界首富来吃。用他们的话说，这个价钱，才配得上美食艺术品的概念！足够有面子啊！父亲开始还试图解释，但看到银行卡里疯狂增加的余额之后，决定还是向现实低头。但也并没有完全低头，因为他把一碗水命名为“世上终极的美味”，至于多少钱……大概比整个菜单所有价格的总和还贵。吃过这道菜的只有两个人——世界首富和世界顶尖的某位哲学家。他们都表示，吃到了自己想要的味道，完美且感动。 金钱带来的不仅是越来越大的房子和笑容，也有越来越膨胀的自信。21岁那年，我“不务正业”地选择了工程物理，离开家的那一天，父亲抽着烟，眼中满是不解和恼怒：“祖师爷的手艺，在什么时候都吃得开。金光大道明摆着，你为什么一定要走小路？”他感慨着，罕见地发了脾气：“我不是跟不上时代的老古董，但确实搞不懂你到底在想什么，你要走我不拦着，但记住，迟早你要回来的！”“不！父亲，您误会了，我这样做，是为了更好地追求美食的艺术！” 我站在他面前，明确无误地告诉他：“我喜欢做菜，但守着一锅一铲，研究文武火候的时代确实过去了，AI厨师改变了整个美食的未来。但就好像内燃机的诞生让马术成为了贵族运动，步枪的普及让射箭成为了奥运项目一样，AI厨师的诞生也必然让美食升华成为真正的，用来表达个体情感和思想的艺术。现在我也很难跟您解释，因为必须走出路来，才能证明它确实通往未来。”…… 既然已经抓住转瞬即逝的灵感，那就要做出乾坤一掷的决断。机会难得，不用考虑钱的问题是吧？呵呵，那就玩一把大的！也可能是玩得太大了点，以至于看到预算的时候，会计揉了两次眼睛，数了四次小数点，再三确认我没有写错。负责人则颤抖着手，闭着眼睛，自暴自弃地签下了名字。自己说出去的大话，跪着也不能再吞下去。 在紧张的筹备之中，外星人公布的时间到了。一个坐标和一个72小时的倒计时出现在了所有人的智能终端上。那是沙漠边缘一个靠海的地方，难道要在海滩上开露天美食节？可不说住宿，就连电力和淡水都没有啊！而就在卫星把镜头挪过去的时候，却惊奇地发现，一夜之间，那个地点出现了一座巨大的城市。准确地说，是一片以一个巨大的圆形场馆为核心的，面积1000平方公里的建筑群，最外围是33座机场，市区里没有主干道，数百条轨道连通了1000栋巨大的建筑物，每栋建筑物占地几乎1平方公里，各有各自的颜色和形状，但无一例外都让人感觉……非常好吃。 这是一座为美食而生的城市。 一天之内，全世界的客机、运输机、直升机甚至邻国的游轮渔船都在航向那个地点。每个交通工具都获得了完美的全程导航，每个来到的人类游客都得到了住处，如果不够也很简单，一栋栋设施齐全的大楼会像爆炸一般随时拔地而起。而我们这种参赛选手和美食摊主，则会拥有一个水电燃气、住宿洗浴都没问题的店面。甚至中餐西餐哪怕非洲大菜所需要的器材餐具都一应俱全。不得不说，作为一个外星人，他对地球的理解真是深刻得令人吃惊。 这场被后世称为“蓝星盛宴”的美食节，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奇迹。全世界数十万种美食汇聚一堂，无论是正餐、小吃还是点心零食都有属于自己的舞台。燃料、电力、食材简直无穷无尽，足够让全世界蜂拥而至的数百万美食家吃到厌食。有一个老饕计算了一下，然后绝望地发现，以自己的饭量，每天四顿的速度，吃完这些美食需要……30年。其中，光是亚洲的部分，就够他吃20年的。父亲，你能想到，有一天，全人类所有美食都聚集在一起，会如此壮丽吗？…… 24岁那年，刚拿了物理工程硕士的我，又报考了汉语言文学的本科课程，我记得老师在第一节课上告诉我们：“文学是所有艺术形式中最简单也最难的，说它简单，是因为它能使用的只有文字符号；说它难是因为你要用这种符号的组合，调动人们的头脑中所有的感受和记忆，形成几乎是全新的体验，而且没有标准答案。”然后老师挨个问我们，到底为什么要研究文学，我的答案是——我是个美食艺术家，我想做出最美味的菜。但我发现手艺是有极限的，但想象力和感动没有。所以我希望文字这种最朴素也最硬核的工具能扩展我的世界，让我拥有更多的表达方式和空间。老师听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聪明的选择，要知道，人类到现在为止，除了文字，还没有发明任何其他能传递口感味道的方式，如果你想创造真正打动人心甚至千古流芳的美味，那么文学肯定能给你帮助。”于是我读庄子、读李白、读卡夫卡、读卡尔维诺、读博尔赫斯、读刘慈欣、还有一大票各种网络小说家的作品，他们的想象力让我不断感慨，自己之前是在多么窄小的世界里挣扎。…… 漫天虚拟投影烟火的美食节的开幕式上，第一届全球美食大赛正式开始。这场比赛没有预赛，只有四大文明联合体派出的顶尖代表队。因为只有足够的文明底蕴，才能真正创造出“前所未有”的美食。 赛场周围是十万现场观众和各路直播机构，中心是一座金字塔模样的高台，上面是一套简单的木头桌椅。一个穿着白袍的人类斜靠在椅子上，慢条斯理地品尝着一串翠绿的葡萄。看不出人种，没有明显的肤色，甚至都看不出性别。完美得像一个纯粹的人类符号，或者一个没有光环的上帝。“为了更好地享受这里的美食，我完全使用了你们的身体结构。”祂慵懒的声音响彻整个赛场：“开始吧，尽情发挥你们的灵感吧，我的孩子们。” 第一个上场的是非联体队，随着音乐响起，一个身影出现在了升降展示台上，那是一头看起来高贵而圣洁的……猪？我揉了揉眼睛，有趣，那头纯白色的猪全身无毛，体重目测超过500公斤，肌肉略显浮夸，如果不看头部的话，更近似于小号的比利时蓝牛。“这是我们用了五年时间培育的新世代美食基因嵌合体！”非联体代表热情洋溢地介绍：“不仅混合了猪肉和牛肉的优良风味，去除了多余的脂肪，改良了肌肉的口感，更通过每天摄入香料的方式，让每一块肉都带有了天然的醇香。可以说，只要随意切下一块，稍加烹饪就可以直接食用！这是当之无愧的红肉之王！它的名字叫做——奥西里斯的恩赐！”说话间，非联体代表手持一把激光刀一挥而下，现场响起一片尖叫，然而那头猪却似乎毫无感觉，在被一刀切下超过三公斤的一块臀肉之后依旧顾盼自得。洁白的地面上没有血迹，而伤口已经在飞快地自愈，看速度只要十分钟就能恢复如初。“切断痛觉神经，植入了壁虎的基因并经过调整之后，它已经成为了一头纯粹为了美食而生的动物。极少流血，不会恐惧，而且食谱广泛，只要能摄入足够的有机物，就可以不断地提供最美味的肉类！”不错，不仅考虑到了赏味需求，兼顾了经济性，还懂得在这里做广告……很有前途。那块肉被简单地炙烤，撒上一点盐之后，外星人和每个参赛代表队的选手都得到了一份。我端详着盘子里的肉块，大理石肉纹条理分明，油脂经过炙烤，散发出了诱人的香味和色泽，整块肉仿佛都被金色的蒸汽包裹着，入口柔韧又富有质感，来自食材本身的香料气息，比腌制更加入味……台上的外星人点了点头，满意地宣布：“很好，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确实不同凡响。” 没错，这就是这个时代的厨艺，原生物种和调味料已经很难满足人类的想象力，基因工程、计算机技术甚至空间科学，都成为了美食的重要组成部分。我细细地品味着嘴里的美味——父亲，你能想到这一天吗？…… 30岁那年，我已经是一个小有名气的“美食艺术家”，但父亲似乎并不如何认同。于是我在他60大寿的当天，为他献上了一道“山水”，希望他能体会到我创立的美食之道。用来自全世界各地的知名火腿，切削成九座错落有致的肉山。山脚下用松茸、松露和猴头菇等食材搭配，布置形成了一座金、红、绿、白、黄色彩鲜艳的微型园林。“山”的底部是大型蒸汽发生装置。纯净的高温水蒸气，沿着微型盾构机在肉山和辅材内部打出细微曲折的孔洞从底部蒸腾向上，并在这一过程中充分吸收所有食材的复杂香气，当在“山顶”变成细小的瀑布垂挂而下时，这一注极清澈但极香浓的汤水已经成为了不折不扣的绝味，那清冽又扎实的口感被强调得越发明显。“这是我在咖啡的萃取中得到灵感，结合了中国山水画的意境，为您打造出的贺寿礼物。”我注视着自己的杰作，那仿若仙境的烟云缭绕之间，醇厚干净的香气四溢，而九座肉红色山峰挂起的微型瀑布沿着各自的河道汇入深潭。潭中微型的红色荷花、绿色荷叶、金色锦鲤都是海鲜制成的分子料理，不仅在色彩上形成了最合理的搭配，让意境更加超然。而且搭配汤汁入口，还可以让味觉层次变得更加丰富……这是技术、诗与美食的结合，是我找到的美食的未来。 父亲眯起眼睛端详了一会，用手边的竹勺舀起一口尝了尝，品味了良久，叹了口气，摇摇头：“造型不错，味道也确实很鲜。”他这样评价：“但……还是太注重外在的形式了，仙气缭绕什么的，都是障眼法，美食美食，色香味最终还是要落在舌尖上。否则，到最后也只不过是耍了个花枪，不信明天我给你做一道海景佛跳墙，闭上眼睛一口下去，你整什么意境都是虚的。”…… “这是美联体队的作品——夏日之吻！诸位请看！”接下来出场的是以传统科技著称的美联体队，曾经的世界第一科技强国，尽管日薄西山，但文化和技术方面的积淀还是不容小觑。这次他们的作品，是一堆每只大概20克，看起来非常可爱的金色蠕虫。这卖相首先就很有技术含量，毕竟想把蠕虫做到可爱，甚至看起来有一丝丝好吃的意思，这设计难度就直冲天际了。其次，只要用手把它头顶的两只触角捏在一起，这只可爱的小虫子就会立刻缩成一团，内部能分泌高温液体的腺体疯狂工作，在数秒内自我烹熟，变成一坨晶莹剔透的果冻状食物，散发出诱人的香气。最后，每一只蠕虫都被赋予了某种水果的风味，而嚼起来，则是仿佛混合了鸡腿或牛腩的口感，如果把两三只一起送入口中，互相激发的味道则更奇妙……真是基因工程学的杰作啊。我咀嚼着嘴里的肉球，这玩意确实很给人惊喜，口感脆爽又不黏腻，各种水果的甜香在入口的瞬间就融化在舌尖，仿佛一个夏日午后，操场上一起吃过水果冰棒后的初吻。草莓、樱桃、蓝莓、芒果、榴莲、葡萄……初吻变成了激情的深吻，青春与激情的气息混杂，让人不由自主地停不下来，沦陷在甜蜜的漩涡里。台上的外星人仿佛也陷入了这种美妙的幻觉，嘴角甚至浮现了一抹微笑。 不虚此行啊，父亲，如果你能来到现场，会不会也被这作品中的情怀感动，对我多一些认同呢？…… 35岁之后，随着有影响力的作品越来越多，我的名气越来越大，俨然已经成为新一代美食发展的领头人。而父亲作为“身价最高的厨师”，则成为了全世界固守美食传统厨师中的代表人物。我和父亲，似乎永远也不能再理解彼此，尽管我们比任何其他人都清楚，对方坚持的到底是什么。“我知道我说服不了你，就像你也知道，你说服不了我一样。这破脾气，随我。”父亲咽下一口老酒，又夹了一颗花生米：“你的境界还不够，等你再成熟一些，就会懂得最极致的追求，其实不假外物，而在内心……心外无物啊。”我笑笑，并不说话，文无第一，武无第二，美食一道更是我之美酒，彼之毒药。争辩又有什么用呢？最后还不是要用作品说话。创造美食的艺术让我开心，我知道这一点，就够了。而且，心外当然是有物的，很多很多物，多到穷尽我一生也不可能挖掘清楚。…… “这是欧联体的作品！敬请欣赏！”台上的德国人启动了一台庞大的机器：“众所周知，欧洲拥有深厚的工业底蕴，也拥有悠久的美食传统，这给了我们丰沛的灵感之源……”没错，老欧洲们是强劲的对手，尽管这些年风光不再，但他们的科学和技术都还是一流的，足够的文化积淀和美食传统也让他们拥有了更广阔的表达空间，这让我有了一点压力。“这是数学家、工程师和美食家共同的杰作！”德国人用他们一贯严谨的语气介绍着：“我们用高精度核磁共振扫描了数万块顶级牛排的内部结构，经过大数据机器学习，建立了理论上最佳的牛排模型。然后用生物3D打印技术进行操作，在米其林三星大厨团队的帮助下不断微调，最终得到了这块世界上最完美的牛排！所以它的名字叫——维纳斯之臂！”随着那台机器打开，一块躺在盘子里的牛排展示在了全世界面前，以我美食艺术家的直觉，这块牛排必然是无可挑剔的，无论是色泽气味还是口感。但我却笑了：“为了1%的进步付出100%的努力，就算再极致，也不过是内卷而已。”是的，失去了大航海时代发现新世界、开拓新大陆精神的欧洲，也就只能这样了。 下一个，就是我的作品了。这将是我迄今为止……也许是人类迄今为止最大手笔的美食杰作，必将震惊整个世界！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还能震惊一个外星美食家。冷静，沉住气……我深呼吸，稳了稳心态，站起来，按动通讯器的按钮，向台上走去。“各位，请抬头——” 秋季少云的夜空澄澈而鲜亮，场内的灯光系统降低了亮度，让人们可以看到稀疏的星星。正当人们疑惑到底抬头看什么的时候，眼尖的人已经发现了端倪——在东南方的天空中，一颗流星正在向着这个方向快速落下，快到头顶的时候，它骤然喷出了反推的火焰，继而柔和地展开了减速板。一台闪烁着信号灯的返回舱出现在了所有人的视野里。一分钟之后，带着满身烟火气，直径超过两米，铺设着绝热陶瓷的钢铁圆柱体，没有借助任何降落伞，就稳稳地落在了我面前的空地上。“这就是亚联体本次的参赛作品——”我大声地宣布：“星辰！” 做法其实很简单，将每只1000g的成年河豚送上太空，短期无重力养殖，并每天通过电流刺激它进行数百次膨胀收缩，增强肌肉紧实度，提升口感。15天之后通过局部精准超低温冰冻摘除剧毒的卵巢和肝脏，真空抽吸血液和内脏，然后用激光切片，进入一口球形炒锅加工。这种炒锅是我设计的，唯一的功能性目标是在零重力条件下烹饪。具体方式是让食材漂浮在内部，持续喷入纳米级雾化油脂和香料后引燃，经过大数据计算的脉冲火焰将在数秒内把香料、配料和食材的味道结合在一起，并让油脂彻底燃尽。不仅让食材无死角地均匀受热，更仿佛没有被烹饪过一样，丝毫品尝不出油脂残余带来的烟火气。而仅仅这样也是不够的，没有充分利用食材本身就是最大的浪费，用不适合爆炒的头尾脊椎用高频振荡打散组织，和纯水共同注入一个球形容器，将之放置在返回舱尾部的特制舱室中，经过精确计算来控制导热孔的开合，恰到好处的热量将会把这锅汤煲到完美。这是纯粹到极致的，火的艺术。也是太空时代，宇航员面对无垠的寂寞，所能获得不多的心理慰藉之一。而这道一鱼两吃的核心难度还不在如何烹饪，毕竟有空间站的联合体也有两三个，但拥有精确到米的天地返回技术，并能在这道菜短短十分钟的最佳赏味期内，将返回舱从同步轨道空投到地表的能力，全世界也只有亚联体。这是强大到极致的，技术的力量。 而这道菜最令人着迷之处，则在味道之外。这就是我研究文学的意义——以人类文明最强大的科技力量打造烹饪的容器，注入带有命运色彩的“剧毒”食材，在充满英雄感的从天而降的仪式中，完成诗意的升华。这不仅是一道美食，更是人类文明征服自然和宇宙的颂歌！ “真正传奇的美味，只能诞生于人类的大脑中，而不是舌尖上。”我用这句话给这道菜作出了一个完美的总结，看着台下疯狂鼓掌的观众，我知道，自己开创了一个时代。耳机里传来后台助理的声音：“现在社交网络上#史上最贵的菜#已经霸榜，王公子，就是网上那个著名的富二代，刚发了微博说自己要出一个亿吃这道菜。”我忍住了没笑——不说空间站的使用费，就说打造厨具、租用超算、培养食材、轨道空投的费用，这道菜吃一口就得一个亿！ 父亲，你能想象，我能做出这样一道菜吗？…… 还记得两年前那场对决，我作为美食新势力的先行者，而你作为传统美食的领头人，在各路资本和媒体炒作下进行了一场有史以来收视率最高的美食比赛。也是第一场没有专业评委的美食比赛。比赛全程直播，操作过程将由AI记录，全球每一个人类均可通过AI厨师机，同步享受这场对决双方的作品，并在线投票，由此得到最为公正的结果。限定材料、限定时间、限定手法。主题是一句诗：“月是故乡明”。老实说，这并不是一个对我有利的规则，但我不在乎。真正的胜负其实在比赛之外，毕竟不到十年，我的美食艺术就已经可以与延续了千万年的传统美食分庭抗礼。从这个角度讲，我已经赢了。 比赛当天万人空巷，父亲容光焕发，用他最顶级的手法，以最简单的猪里脊和蔬菜、面粉、鸡蛋，烹出了一碗巅峰水准的炝锅面。入口是阳光般醇厚的鸡汤口，面芯却隐约酸甜，加上略微苦涩的菠菜，以及那点睛的一抹红油，简简单单的一碗面，硬是让不同国度，不同文化，不同人种的数十亿人吃出了妈妈的味道。就连那一枚5成熟的荷包蛋，都温柔得让人想哭。 我清楚，猪肉用刀背仔细断筋，才能制造出入口即化的口感；面芯加入西红柿，天然的酸甜能有效勾起食欲；最重要的是味道的搭配，汤一定要略咸一点，这样才能更加衬托面本身的清爽。没有完美的食材，只有对食材的极致处理与精彩搭配，返璞归真之后，厨艺的魅力就是这么不讲道理。我细细地品尝着，这就是心外无物吗？父亲的美食之道，果然仿佛祖传的镔铁菜刀一般强大而纯粹。 而我，同样用一碗面诠释了自己的美食之道。简简单单，没有任何多余的处理，只是面粉加鸡蛋，增强弹牙的口感，煮好之后鸡汤冲开，撒上几粒葱花，从任何角度看，都是再普通不过的阳春面。网络数据仿佛植物人的脑电波一样死气沉沉，直到我撒上了一撮调料。“这是我仔细品尝了月球岩石粉末之后，调试出来的月亮味道的盐。经过盲测，与月面岩石的味道有99%相似度。”此言一出，数据第一秒就跳上了10亿，这意味着，他们连尝都没尝一口就给了满分。是啊，谁又不想尝尝月亮的味道呢？在完全限定的圈子里，我永远无法战胜父亲，但为什么要固守在这个圈子里呢？三千世界，我选择无限。但父亲也没有输，从此，他从菜谱的授权使用费分成里，每年都能获得数十亿的收益。说我哗众取宠，胜之不武也可以，但无论美食、比赛还是人生，新鲜感不都是其中重要的一部分吗？毕竟那碗天价的白水，能喝出其中滋味的，全世界也只有两个……不，也许是三个人吧。…… “很好嘛，我得承认，这颗星球确实给了我一个小惊喜。”外星人放下筷子，又端起河豚汤呷了一口：“很不错的艺术品，已经超越物质本身的限制，开始进入了追求心灵感动的层次，很好，我吃到了征服宇宙的豪情，面对未知的朝气，很好。不枉费我40亿年的播种，和这百万年来的培育。”祂站了起来，懒洋洋地面对着所有人张开了手臂，仿佛在伸一个懒腰：“孩子们，按照约定，我将送给你们一份小礼物。鉴于这份礼物很大程度上已经超出了你们现在大脑能承受的信息量，所以我会临时用量子机器人帮你们增强大脑的思维承载力，放心，除了以后口味可能变得刁钻一些之外，肯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就当是享受一次美食之旅吧，希望你们能喜欢，这道叫做《地球·文明》的大餐……当然，每个人都可以选择是否接受，如果不想品尝，那也完全是你们的自由。”说话间，我的眼前浮现出了两个选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是”之后，我的眼前就陷入了一片黑暗…… 很快，一线火光出现了，焦糊的气味传入鼻腔，温热浓厚的感觉从舌尖传递到全身，这是幸福的味道吗？但为什么感动得想要落泪……我睁开眼睛，对面是几个穿着兽皮树叶的原始人类，正在踩着森林燃烧过后的余烬，把烧死动物尸体上的肉撕下来丢进嘴里，然后跳着脚欢呼。我懂了……这是人类第一口熟肉的感觉！从这一口开始，人类学会了使用火……这是烹饪的开端。然后，光影变幻，我面前是一块抹了蜂蜜和岩盐的烤肉，这是人类第一次使用调味料吗？甜和咸相互交织，互相推动，把烤肉的滋味推上了一个新的境界，味觉逐层地在嘴里爆炸开来，发现新世界一般的感动，让我流下了幸福的眼泪。接下来，第一次尝到粮食的美好，咀嚼发酵面包幸福，蜜糖带来的眩晕，酿造酒引发的陶醉……人类历史上无数美食的“初体验”如同大江大河一般无尽无绝地涌向我，这真的只是宇宙美食艺术家的一道菜吗？这分明是人类百万年对美味的探索，是属于地球美食文明的史诗！这是…… “这是开胃菜——文明的初味，接下来，请欣赏主菜——星球的馈赠。”什么？只是开胃菜？那主菜会是——不及我细想，扑面而来的美味体验已经把我抛入了美食的对撞天堂。这世界上有多少种调味料？超过500种！这世界上有多少种蔬菜？超过1千种！这世界上有多少种水果？超过1万种！这世界上有多少种肉类？超过100万种！还有粮食、油料、酒、茶……这些食物能组合出多少美味？用超过100万个偏旁，1万个部首，500种标点和1千种音标，到底能组合出多少含义不同的词汇？这些词汇又能汇集成多少或恢弘或委婉的诗篇？穷尽已知宇宙的每一个原子，可能也无法表达。光是看完这个数字，可能已经要用掉整个人类文明的进程。更不要提酸甜苦辣咸淡六味，每一种增减分毫带来的微妙体验。不过已经不重要，无穷大的六次方依然是无穷大。我明白为什么外星人为什么要临时提升我们的思维能力了，没有足够强大的脑子，这道菜“入口”一秒之内，我的头就会在物理意义上炸得粉碎，然后像幸福的烟花一样喷向天际。不品尝这一道“馈赠”，我永远不知道，德州烤肉加担担面居然会如此美味；而鲱鱼罐头的正确打开方式是液氮冰冻之后和荔枝一起入喉；来自大熊猫的前掌烹入澳大利亚的冰酒会柔嫩无比；而猛犸象和企鹅一起炙烤会融合出大地的清香…… 我流下了眼泪，不仅因为自己穷尽了地球历代物产的所有美味组合，更因为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再品尝到如此的盛宴。那些错过了这场馈赠的人们啊，他们从此和我将永远被分隔为两个物种，彼此再也无法理解了。因为我们都会觉得对方无比可怜。 “最后，请品尝甜点——文明的诗篇。”甜点？是了，甜点能够调和主菜的瑕疵，带来更圆润的满足感，是一顿饭的升华，而刚才这道主菜的升华，能是什么呢…… 我梦到自己成为了一只蝴蝶，正在吮吸着花蜜，那是与人类品尝蜂蜜截然不同的口感。然后我开始分不清到底是自己做梦成为了那只蝴蝶，还是那只蝴蝶做梦成为我。我看到自己站在仿佛没有尽头的大瀑布脚下，那是直落凡尘的银河，那是九天之上的怒涛，我举着一杯酒，一口饮尽了其中的豪迈，没错，那不是酒，那是豪情和月光。我感觉到自己的嘴唇被一根纤细的手指拨开，抬眼看去，一个绝色的女子，正在用口衔着一枚晶莹剔透的荔枝，向我口中送来，软玉温香，满怀温柔，那不是荔枝也不是红唇，那是荼蘼盛世。我漫步在种满松树的小山上，那里有孤坟一座，月光满怀，我仰头吸入一口雨后的空气，嘴里泛起淡淡的苦涩，那不是空气，是青春的的回忆和铭心的思念。我蹲坐在火堆边，周围是大战之后尸横遍野的疆场，一块烤得有点焦糊的马肉混着头盔里的烈酒被我吞下，啊，那不是酒肉，那是胜利。还有，还有那御风而行的自由、魂游九天的洒脱、缠绵悱恻的激情、权倾天下的快意…… 以天为器、以地为鼎、以人为火、以情为盐，调和出独一无二，只属于此时此刻，但又能传诵千古的诗篇。这不正是我梦寐以求的，美食的致境吗？ 历史上所有王侯将相、文豪狂人的感动用味道的方式堆积在胸怀中，让我恨不得顿足捶胸，披发跳叫，而所有情感出口，居然只能化作一声横亘万年的长叹。 然后，我醒了。会场里的人醒了。全世界都醒了。每个人都泪流满面。依然是那个秋天的夜晚，星星在清澈的夜空中闪烁着暧昧的光，桌上的汤还在冒着热气，但我们都知道，一切都变了。 “感觉怎么样？”宇宙美食艺术家往嘴里丢了一颗葡萄，笑吟吟地问离他最近的人类——我。“这是……美食的最高境界了吗？”我失神地喃喃地自语。“是，也不是。” 祂手上出现了一杯热茶，悠然地说：“走到一定阶段的美食艺术，已然不是生物本身的味觉器官和消化系统所能承载的，只能信息化。而这就涉及到了时间和空间的维度，沿着这条路走下去，越是极致的美味，就意味着越大的信息量。所以，孩子，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我们要在宇宙中播种了吧？”是的，我明白了，每颗星球都是独一无二的。不同的文明、不同的物种、不同的自然资源，必然产出丰富多彩的文明，而诞生于文明土壤里的美食，也必然是千姿百态。以宇宙为舞台，生命为种子，星球为根，文明为枝干，美食则是最后的果实。祂们播种生命与文明，体验最终极的美味。这是何等的手笔，何等的伟大！ 试想，一个小小的地球已经如此丰盛，那么……整个10万光年直径的银河有数千亿颗恒星，在那之上是直径1000万光年的室女座超星系团、直径达到5.2亿光年的拉尼亚凯亚超星系团、乃至双鱼-鲸鱼座超星系团复合体，直到长度100亿光年的北冕座长城……至于人类已知的宇宙，直径则是1000亿光年……这是一场何等壮丽的盛宴。 父亲，你能想象，我们头顶的星空居然是一场如此美味的盛宴吗？最后一次见你是在ICU病房，医生拍了拍我的肩膀，遗憾地告诉我，由于长期不健康饮食和缺乏运动，你的三高最终让脑子里的某根血管爆了开来，抢救成功和失败的概率各一半，但从此瘫痪的概率是百分之百。言下之意是要不要让你继续受罪，亲属要有一个明确的决定。而我丝毫没有犹豫，在母亲的泪水中签下了协议书。我早劝过你不要吃这么多油腻的食物，不要喝那么多度数过高的酒，要多为身体着想。但没有用，在你终于将祖传菜谱中所有传奇的菜式都完美呈现出来之后，就不在意身体了。所以在最后的几年里，面对我的劝说，你只是告诉我：“别劝啦，这世界上没什么好吃的我没吃过了，内心的满足就是最高的满足，这一辈子没什么遗憾啦！”说完，还拍拍我的肩膀，用一副沧桑的口吻告诉我：“真的，心的外面，什么都没有……”但是父亲，你的固执依然是这么的可悲，只要能多活1个月，就能拥有这样一场旷古绝今的赏味体验，你，真的没有遗憾吗？…… “如果说刚才那四道菜代表了地球文明的最高美食水准，那么我最欣赏的，还是你的那道名为星辰的作品，已经触摸到了诗与远方的境界，非常难得。”宇宙美食艺术家打断了我的感慨：“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觉得以地球现在的科技水准，我可能永远也学不会刚才这道信息美食的烹饪方法……”我遗憾地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退而求其次吧，让我品尝一下这个世界上最为美味的东西，这样的要求一定是可以做到的吧？”我知道，无数的科学家都会因为我这句话而吐血，但我管那么多呢？我只是个美食艺术家，而且，就算我让这个宇宙美食艺术家告诉我大一统公式，祂真的能答应吗？ “我很难告诉你，世界上最美味的东西是什么，但我可以带你去宇宙美食大会，在那里，有整个宇宙的所有美食。”但听闻这话，我却又犹豫了，我能看懂吗？我是说，刚才的一道菜，如果没有宇宙美食艺术家帮忙增强脑域承载力，恐怕我连开胃菜部分都撑不过去。 “无需多虑。”祂一眼就看出了我的想法：“我会把高维空间的备用思维阵列借给你，这可以临时将你的思维承载力提升到足以品尝世间所有美食的水准。当然，这一次旅程之后我要回收权限，否则对你们的文明发展不是好事。”好！我直接站起来，刚想问什么时候出发，就发现自己已经在俯瞰整个地球，然后眼前一黑，发现自己身处在了一个无比热闹的星系外围。 请原谅我用热闹来形容一个星系，但确实已经找不到更好的词汇。因为这个星系有三颗各为橙白蓝色的太阳，和12369颗行星。在三颗恒星复杂的三体运动构成的引力场中，这些大小不一，气液固态各异的行星沿着各自的轨道精密地运行。互不干涉的同时又保持了浑然天成的美感，就算我的天文知识再浅薄，也知道这不可能天然形成。“这是我族为宇宙美食大会准备的会场。”宇宙美食艺术家还是那副“天上的父”的形象，祂慢悠悠地介绍道：“这里的每一颗行星都是一个高级文明的展台，他们可以将这颗行星改造成最适宜他们居住的环境，这有利于该文明原汁原味地展示其最杰出的美食成就。很多食物不一定符合碳基生物的胃口，但不妨碍我们通过感思场去体验。”然后祂传送给我一个信息压缩包，我打开，里面是这个美食节的全部资料，只要把感思探入其中，就仿佛真的亲身体验过其中的味道一般。“当然，我们也无需一颗星球一颗星球地吃过去，从这份简介里，我们可以粗略地探知一下哪些星球上的食物更符合自己的审美，然后再出发。毕竟不说硫基生命的氢氟碳溶尸乱炖、氨基生命的超浓缩甲烷屎味浓汤，硅基生命的铅汞钛黄金熔融大餐，能量生物的超核爆辐射弹……就算同为碳基，海洋生物、陆地生物和天空生物的味觉审美也有极大的区别……总之通过感思体验一下当个乐趣就行。”正在我遐想将如何在这个天堂一般的星系撒欢时，一直懒洋洋的宇宙美食艺术家突然激动了起来：“美食大会不重要了！我们走！！”“什么叫美食大会不重要了？还有比宇宙美食节更重要的事？！”“我族研究了五十亿年的终极美食有了突破性进展！”“那是什么？”“你喜欢喝酒吗？”尽管被这跳跃性极强的问题搞得有点莫名其妙，但我还是如实回答：“偶尔喝一点……”“那你觉得酒最美好的地方在哪？”“这……可以让你体会平时体会不到的感觉，产生很多很多的灵感，寄托美好的感情……”我搜刮着自己关于酒的回忆，父亲去世前，我就很少碰酒，在他去世之后，我更是对这玩意产生不了什么好感了。是的，我恨酒，它夺去了父亲的生命，让他永远也无法品尝这世间的至味，也让我永远无法得到他真正的认可。这不仅仅是父亲的遗憾，更是我的。父亲，你真的遗憾吗？ “人的命啊，总是有尽头的。”我忘不了小时候的某个夏天，我拿着《庄子》问父亲的时候，他正在喝酒，吐出一口酒气把我熏得咯咯笑之余，他陶陶然地告诉我：“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这话告诉我们，你不要用有限的生命去追求无穷大的东西，因为你会活得非常痛苦，承认自己的无知和浅薄，然后快乐地生活，是比什么都好的。”是的，父亲，你说得对。就算整个宇宙的美食放在面前，却依然有人告诉我这些什么都不是，还有更美味的东西……但是，父亲，就算相比无限来说，10也好，1也好，都是不值一提的渺小之物，但得到10的人，也总比1更快乐吧。更何况，我得到的是一个天文数字。 “今天，我就告诉你酒最神奇的地方在哪里。”宇宙美食艺术家的话把我从回忆里带了出来。凝神看去，我们已经来到了一颗紫红色的类星体旁边。缺少参考物的我难以判断它到底有多大，只能看到它两极喷射出的绚烂的粒子流横亘了我视线的所有范围。“这里曾经是这个宇宙最古老的星系群，横跨数百亿光年的庞然大物，也是我族发源之地，如今被中心黑洞吃得只剩下眼前这不到10光年尺寸的残羹剩饭。”宇宙美食艺术家告诉我：“这里就是整个宇宙最古老的黑洞，质量大约是你们银河系的2137亿倍。”“我不明白，这跟美食有什么关系？”“终极美食计划已经启动，我们没有错过，看好了。”祂指了指眼前的类星体：“我们距离它大概20光年，所以那里发生的事情，要20年之后才能到达这里，但没关系，我们以5光年为单位直接跳跃过去。”于是，我眼前连续出现了4个画面，仿佛是一部只留下了4个镜头的快进电影。 第一眼，类星体周围出现了稀薄的云状结构。第二眼，云状结构连接成一条条锁链，将整个类星体“捆住”。第三眼，类星体已经不见，原来的位置被一个巨大的人工星体包裹在内。第四眼，面前是一片无论从什么方向都看不到边际的金属和半透明力场结构，仿佛横亘在宇宙中的一堵没有尽头的墙。 “这就是我族的终极美食工程——酒翁”宇宙美食家自豪地告诉我：“完全包裹住了整个类星体，目前宇宙中最坚固的结构。”我在脑子里换算了一下这个“酒翁”的尺寸，不由得感叹：“直径10光年以上……很难想象，如此恢弘的人工星体，居然叫这么一个接地气的代号。”“不，不是代号，真的是一个酒翁。”我瞪大了眼睛：“这么大的酒翁，要装多少酒？这么多酒，光是自身引力都要引发聚变反应，或者塌缩成黑洞了吧……不对！这里面分明就是一个巨大的黑洞啊！”“嗯，没错，就是这样的。”“没错？什么？”我一脸懵逼。“酒翁里面装着的是这个宇宙最古老的黑洞，而我族开发了50亿年的项目，就是黑洞酒。” 直到我看着眼前被淡蓝色力场封装的巨大黑洞，还是很难想象黑洞和酒两个词到底要如何才能搭配在一起。“黑洞，宇宙中所有信息、物质和能量的归宿。”宇宙美食艺术家感慨地看着眼前的黑洞，对我介绍道：“历史越久远的黑洞，就含有越多的信息量，这个黑洞里面的信息量，甚至可以追溯到宇宙形成初期。你不觉得和酒很像吗？都会被岁月成就，越酿越香醇。”“可是，要怎样……”“把黑洞里面的信息释放出来，然后通过感思去接纳，这跟品尝其他文明的美味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当然，具体到工程学上，挑战还是很大的。目前有两个技术方向，第一条是用一个足够结实的容器承受黑洞释放所有信息带来的冲击，并转化成可读格式。”“黑洞释放信息？你指的是……”我有点难以相信。“没错，引爆它！boom！！”宇宙美食艺术家两眼放光地扫视着身边运转良好的设备，舔了舔嘴唇：“50亿年了，我们终于设计出了足够承载黑洞释放信息的结构！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如何摧毁一个黑洞。要知道，黑洞是没有办法通过物质手段毁灭的，任何炸弹都无济于事，因为它本身就是一个物质能量都几乎无穷大的怪物，就算用另一颗黑洞去撞击，也只会融合出一个更加巨大的黑洞。”“那岂不是等于没有办法？”我问：“还有一条技术路线呢？”“用维度炸弹摧毁黑洞所在区域的全部维度也是可以的，但那样会导致大量信息的损失，就跟可乐跑了气一样可惜，所以我们一直都很犹豫。至于第二条路线……你们地球有一句话叫——我呼唤那山，山不来，我便向他走去。” 祂转身面对我：“突破极限高温高压进入黑洞视界的技术已经出来了，但也有问题。首先是时间，进入者可能会在无穷缓慢的时间流速中变成凝固在琥珀中的小虫。其次是空间，在引力如此巨大的情况下，十一个维度都是闭合的，这极有可能是一条单向旅程，我们无法离开。”“那是不是就意味着……死亡？”“不，更糟，那可能意味着一场永远无法达到黑洞核心的坠落，直到宇宙的最后一刻。而在里面的人，则会感觉自己下一个瞬间就来到了宇宙的末日……但不重要，能品尝黑洞酒，这些代价是值得的。”“我不理解……这在我看来不是美食，而是某种自杀。”我不由得吐槽。“很好办，你试一下这个就明白了，应该是你可以承受的剂量……” 我眼前一黑，品尝《地球.文明》时的感觉再一次浮现在我脑海中，我明白，这是一次感思体验。我也很好奇，到底将感受到什么样的震撼。 然后，光出现了。一瞬间，一个不到10光年尺度的微宇宙在我颅内形成，虽然这个宇宙只有1微秒的寿命，但我成为了这个微型宇宙1微秒的主宰。在这10光年内，我是一个男人，也是一个女人；我是一只飞鸟，也是一颗流星；我是一颗原子，也是一颗恒星……我是物质，我是能量，我是空间，我是时间，我是光……我知道每一个生物的所思所想，我体验每一颗原子的旋转震荡，我感受万事万物之间微妙但牢固的联系，我可以像玩耍多米诺骨牌一样玩弄因果律，用吹散一朵蒲公英的力气，去熄灭远方恒星的火焰。很快，我厌倦了摘星拿月这种粗糙的宏观游戏，我开始阅读每一颗光子携带的信息，在微观结构内添加或减去任意的基本粒子，创造出任意已知或未知的元素，让一只虫子成为毁灭世界的魔神，在一粒沙子上创造万世不陨的文明，用一颗光子构成一个奇诡难言的世界。然后，我发现自己还可以做更多……我开始书写所有可能的诗篇，描绘无数可能的未来；我让时间停止甚至倒流、让空间破碎扭曲、让熵逆增长、让每一颗太阳都开出花朵，让每一个生命都永生不灭、让所有概率在所有时间线上同时发生…… 我第一次理解了身为神是什么滋味……在这个小宇宙之内，我是全知全能的拉普拉斯妖，我无所不能，甚至连“无所不能”这个概念都由我来定义！这是何等的美味，以空间为食材，时间为燃料，难以想象的技术为炉鼎，世间不可能有更美味的东西了！不可能！！ 我醒了过来，泪流满面：“这就是黑洞酒的滋味吗？”“这是一颗存在了1微秒，然后就被蒸发了的微型实验黑洞酿出的“酒”。严格来说，你品尝到的，只是黑洞蒸发出来的辐射余波中提取的味道。大概只等于嗅了一下真正黑洞酒的“香气”而已……是不是很有趣？是不是感觉自己成为了神？有趣的是，所有文明里的“酒”喝多了都是这种感觉。这么一想，是不是很奇妙？” “我要喝真正的黑洞酒！能让我喝一口吗？”我跪了下来，哀求着宇宙美食艺术家：“我找到美食之道的极限了！心外之物能达到这种境界，生命还有什么遗憾呢？让我喝一口吧！一口就好！死也没关系！！” 是的，比起无法喝到这口酒，死又算得了什么呢？然而祂摇了摇头，摊开手，脸上浮现出怜悯和悲哀：“很遗憾，就连我也没有尝过真正的黑洞酒呢……而且就算我有办法带你进入黑洞，你的寿命和思维能力也无法承载它。你会死，而且丝毫品尝不到其中的甘美。” 彼之美酒，我之毒药。我绝望地跪在地上，宇宙的至味就摆在面前，但却永远不可触及。这真是最可怕的惩罚。宇宙美食艺术家同情地看着我：“技术已经没有前进的可能了，至少在这个宇宙已经没有其他办法。关于黑洞酒项目的技术路线已经进行了全民公投，我看了看结果，100%的成员都选了第二条。很快，我们就要进入黑洞，当然，没有人知道自己是否能突破时间流速的陷阱，也没有人知道自己是否能品尝之后全身而退。只能说没有人后悔。” 祂顿了顿，告诉我：“我会把你送回地球，所有记忆你都可以保留，当然，信不信，是他们的事，祝你们的文明永存。” “等一下！”我慌忙叫住了祂：“为什么？这……值得吗？”见到祂询问的眼神，我尽力理清思绪，让我的表达更加清楚一些：“希望您能理解，在我们人类看来，播种星球，收获文明是宏大的史诗，难以想象的壮举，而畅饮黑洞则是神也无法想象的甘美。但，您的文明，经过长达数十亿年的发展，登临了整个宇宙的巅峰，如同神一样掌控天地，最后只是为了美食而灭亡……” “我理解你的想法。”宇宙美食艺术家的表情不再懒洋洋，而是浮现了一种莫名的庄严：“我们的文明也经历过你们这个阶段，在那个时候，宇宙是神秘而宏大的，一切都充满了未知。我们像一个孩子，尝试去探索万物的奥秘，在那个时候，发现某颗行星、证明某个猜想、合成某种材料……都是那么的让人兴奋，因为这意味着我们在不断掌握宇宙的真理。这让我们不断强大，拥有更多力量，越来越不再被饥饿、灾难、病痛所困扰。这是一个充满激励的正循环……那时我们都相信，智慧的火光必将照亮整个宇宙！”我静静地听着他的讲述，这正是人类文明现在正在经历的阶段，不断开拓进取，不断征服新的疆域，不断进化自身，随着探索与发现的脚步，宇宙越来越大，越来越精彩……“那么，贵族这样选择，难道因为……宇宙是不可知的？”我想到了一个绝望的可能。 “不，正相反，宇宙是可知的。我们确实已经让智慧的火光照亮了整个宇宙，而且按你们的太阳时间算，50亿年前就已经做到了。”宇宙美食艺术家露出了淡淡的惆怅：“但也就仅此而已了。当你确实已经征服了宇宙的每一个角落，探索了真理的每一片疆域，掌控了十一维空间每一个可能，当发现认知已被困在宏观和微观的尽头。当整个世界的全部秘密已经纤毫毕现地彻底地展示在面前，当你五十亿年间再也无法从基础科学里发现任何新鲜的东西……文明又能有什么更多追求呢？艺术？在文明究极发达之后，那种源自个体对世界认知的表达毫无意义，因为一切有形表达方式的可能性已经被穷尽。爱情？那种激素和遗传基因带来的快乐，甚至在征服宇宙之前就已经被抛弃。财富？当你拥有数以亿计的星团，又有什么资源是真正稀缺的？就目前为止，唯一能剩下的意义，就只有美食了。“”不要奇怪，本质上，文明的发展就是不断地吃。想想你们自己吧，探索世界的最初方式不就是“这个能不能吃？好不好吃？怎么吃？”然后你们吃掉了老鼠、吃掉了兔子、吃掉了麋鹿、吃掉了剑齿虎、吃掉了猛犸象、吃掉了鲸鲨……沿着食物链一路吃了上去。而追求理论上最美味食物的过程中，就必然伴随着文明的进步。毕竟没有金属冶炼技术，就没有铁锅，就无法烹煮煎炒。没有低温技术，分子料理就是无稽之谈，更别提与低温相关的各种美食。没有基因技术，顶级食材想都不要想。至于物理学不发展到某个阶段，绝不可能合成重岛元素，要知道，7号元素的味道那可真是……啧啧啧。”“不要怀疑，在将来，你们还将吃掉行星、恒星、中子星……吃得越多，食谱越广，文明就越高级。就像50亿年前，如果不是我族的天才科学家提出了黑洞酒项目，我族也不可能决定放弃碳基的肉身，走上全体能量化、甚至成为维度生物的道路。更不可能发展到今天宇宙的顶级层次。不过讽刺的是，推动我族走到今天的信念，却成为了无法摆脱的执念……“ 祂指着眼前的黑洞：“文明跟人没什么区别，都有执念，越强大的执念，就越能推动人走得更远，而这个执念越不得满足，人就越痛苦。”祂停顿了一下：“你们地球上有个哲学家说过，心外无物，心外无理。尽管这是一个受限于低级文明的世界观而显得可笑的判断，但到了我族文明的这个层次，却成了至理名言。外面除了黑洞酒，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啊……而且我们已经沉迷于这杯酒50亿年了，它已经变成了我族存在的终极意义。最重要的是，我们都知道，如果不饮下它，就必然要在未来无尽重复而枯燥的岁月里，在这个无比宏大但已经没有任何乐趣的宇宙内，在永远无法排解的后悔和遗憾中，不断拷问自己内心。” “那么我们也将走同样的路吗？”看着宇宙美食艺术家，我心底里浮现出由衷的悲哀：“人类也将被困在这个无比宏大但又无比狭窄的宇宙里，在穷尽一切可能的绝望中，最终饮下最美味的毒药吗？” “如果你们运气足够好，能走到这一步的话……也许吧，但不用担心，毕竟你们的文明距离进无可进的那一天，还有以十亿年为单位的路要走。而且，就像你在叛逆期的时候听父亲讲故事一样，听归听，不信还是一样不信。智慧生物嘛，永远觉得别人做不到的，我不一定。”宇宙美食艺术家笑了笑：“对于你们来说，宇宙还是以前那个样子，该研究就研究，该探索就探索，该征服就征服。我说的这些话影响不了什么，相信我，你们不是我唯一培养过的文明，这方面，我的经验很丰富。好了，回去吧，有缘的话，再见……” 一阵白光闪过，我出现在了蓝星美食节中心的那座金字塔上。事后得知，我消失了13分22秒。 从那以后，我成为了最传奇的美食艺术家，我在无数的场合对无数人重复了自己的故事，宇宙美食艺术家的故事，到最后，连我自己都分不清，到底这是一个故事，还是真正发生过的事实。 但确定的是，在我寿命能及的世界里，已经没有什么我没尝试过的美味了。当然，我也并非个例，全球所有经历过《地球.文明》盛宴的人都出现了类似的症状，曾为沧海难为水，那仿佛一种最美好的诅咒，却引发了我们源自内心的萎靡。失去了情怀和欲望的我，失去了追求美食的资格。 于是，世界上少了一个顶尖的美食艺术家，多了一个顶级的物理学者，宇宙美食艺术家的备用思维阵列虽然已经抽离，但饮下黑洞酒之后的见识和感受都留真切地在我记忆中，直视过世界最底层最微观结构的我，毫无疑问成为了整个地球物理学界的灯塔。 无数人称赞我的成就，但我只觉得空虚和失落。偶尔夜深人静，我会坐在窗前，像父亲一样慢悠悠地就着花生米，回忆着过往，喝上两杯老酒。 真的，父亲，我确实没有想到，自己的美食之道居然有一天会面对这样的境地——内心之外的世界，走到了尽头。当心外已经彻底无物的那一刻，父亲，我终于尝到了你那碗标出天价的白水的滋味。那不是一碗水，那是一个仪式，是只属于身在巅峰者，才能体会的寂寞和绝美的滋味，至于那个价格，和黑洞酒的“酒翁”一样，只是一道技术性的门槛而已。 父亲啊，当年的你，会不会也是在这种高潮过后的茫然中，坦然地迎来最后的时光呢？那是一种山峰虽高，但头顶就是天空。宇宙虽大，但前方却已无路可走的寂寞。 父亲啊，曾经我以为你是对的；曾经，我也以为你是错的。但看到宇宙美食艺术家选择奔向黑洞，在永远的坠落中追求永恒的感动时，我想，我终于能理解你了。你已经品尝到了属于自己的黑洞酒，你确实已经了无遗憾了。真好。（完）